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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生机械专家(重生机械工程师)

feimore 2025-08-05 04:29 5 浏览

请收好年最后一份解放书单

一股浓烈的、带着土腥气和陈旧木头腐朽味道的空气猛地呛入喉咙。我像溺水的人终于冲破水面,剧烈地呛咳起来,眼前是模糊晃动的、糊着旧报纸的房梁顶棚。意识在混沌的泥沼里挣扎,撕裂般的疼痛还残留在我破碎的身体深处——冰冷的手术台,无影灯刺目的白光,医生麻木的摇头,还有那个男人,王卫东,他假惺惺的悲恸表情下,眼底那丝如释重负的轻松……那是我的前世,血淋淋的终结。

“姐……你别犯傻!” 一个带着哭腔的、年轻而熟悉的声音,像一根冰冷的针,瞬间刺穿了我混乱的记忆屏障,将我的魂魄彻底钉回了这具年轻却充满疲惫的身体里。

是二姐!许招娣!

我猛地从那张硌得骨头生疼的木板床上弹坐起来,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疯狂擂动。目光死死钉在糊着旧报纸的窗户上。薄薄的窗户纸后面,清晰地映着两个挨得很近的人影,低低的交谈声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黏腻感断断续续传进来。

“……招娣,我的心意你还不知道吗?跟我走吧!去省城!这穷沟沟有什么好待的?”是王卫东!那个声音,烧成灰我也认得!甜得发腻,裹着砒霜。“到了省城,我托关系给你弄个工作,吃商品粮,穿的确良!总比在这儿……唉,你爹娘那思想……”

“可是……卫东哥,这……这算不算私奔啊?我爹娘知道了……”二姐的声音怯怯的,充满了犹豫和少女盲目的憧憬。

“怕啥!生米煮成熟饭,他们还能咋样?招娣,我是真心喜欢你!你不跟我走,难道想一辈子困在这山旮旯里,像你娘那样,早早熬成黄脸婆?”王卫东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急切,“我保证,到了省城,立刻打报告结婚!让你风风光光当城里人!”

前世那噩梦般的画面轰然炸开——二姐挺着不合时宜的大肚子,在破败的县医院走廊里绝望地哭喊,血水浸透了单薄的裤腿;王卫东那张虚伪的脸在革委会主任女儿身边笑得谄媚;还有娘哭瞎的眼睛和爹一夜佝偻的脊背……一股冰冷刺骨的恨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,又在下一秒化为燎原的怒火!

“砰!”

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,狠狠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,巨大的声响惊得院子里那对男女猛地分开。

王卫东穿着半新不旧的蓝色卡其布工装,头发梳得油亮,脸上那副深情款款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完全收起,被我的突然出现打断,显出一丝错愕和被打扰的不悦。二姐许招娣则像受惊的兔子,脸颊通红,眼睛还湿漉漉的,慌乱地低下头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。

“念秋?你……你咋起来了?烧退了?”王卫东迅速调整表情,挤出一个自以为和善亲切的笑容,试图维持他“知心大哥哥”的形象,“我们在说……”

“说什么?”我的声音又尖又利,像淬了冰的刀片,刮过这初夏午后闷热的空气,直直刺向他,“说你怎么骗我二姐跟你私奔?说你怎么保证到了省城就和她‘打报告结婚’?”我一步步逼近,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他那张虚伪的脸上。前世他那些哄骗二姐的甜言蜜语,此刻在我脑中清晰回响,字字句句都是淬毒的刀子!

王卫东的脸色终于变了,那点伪装的温和瞬间褪去,眼底闪过一丝阴鸷:“念秋!你胡说什么!小孩子家家的,懂什么私奔不私奔!别瞎捣乱!”他试图用辈分和气势压我。

“我瞎捣乱?”我猛地停下脚步,站在他和二姐之间,用尽全身力气,朝着这个道貌岸然的畜生,朝着这个懵懂无知即将重蹈覆辙的姐姐,也朝着闻声从隔壁探出头来的左邻右舍,用足以撕裂喉咙的声音吼了出来:

“王卫东!你少在这里放屁!你早就在省城结婚了!你老婆是省城纺织厂的女工!孩子都两岁了!你骗我二姐跟你走,就是想把她骗到省城当个见不得光的外室!玩腻了就一脚踢开!是不是?!”

“轰——”

仿佛一颗炸弹在许家小院里炸开。

死寂。

绝对的、令人窒息的死寂。

二姐许招娣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得干干净净,血色尽失,嘴唇哆嗦着,难以置信地看向王卫东,又看看我,身体晃了晃,几乎要瘫软下去。

王卫东的脸先是涨成猪肝色,随即变得惨白如纸,他像被踩了尾巴的毒蛇,猛地跳了起来,五官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慌扭曲得不成样子:“放屁!小贱蹄子!你血口喷人!你敢污蔑我?!看我不撕烂你的嘴!”他像疯狗一样朝我扑来,扬起巴掌就要扇下。
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一阵低沉有力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,带着不容忽视的气势,骤然停在了许家院门外的土路上。尘土被卷起,弥漫在空气中。

“嘎吱——”

刺耳的刹车声仿佛按下了暂停键。

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,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。

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,带着一种与这个破败山村格格不入的冷硬气息,静静地停在那里。车门打开,一个高大的身影利落地跨了下来。来人穿着一身笔挺的旧军装,洗得微微发白,却一丝褶皱也无。肩宽腰窄,身姿挺拔如崖壁上的青松。他的面容极其冷峻,线条如同刀削斧凿,薄唇紧抿,一双眼睛锐利得像鹰隼,在尘土弥漫的午后阳光里,精准地扫过混乱的小院,最后,那冰锥般的视线,竟毫无偏差地、沉沉地落在了我的脸上。

那目光带着审视,带着穿透一切的洞悉力,仿佛能看进我灵魂深处燃烧的怒火和恨意。

王卫东扬起的巴掌僵在半空,被这突如其来的、带着无形威压的军官震慑住,脸上青白交加,气势瞬间矮了半截。

二姐更是吓得浑身发抖,死死抓住我的胳膊,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。

我挺直了瘦弱的脊背,毫不退缩地迎上那道冷冽的目光。心中翻腾的恨意和重生的悲怆,在这一刻奇异地被一股力量压了下去。我知道他是谁——陆振军,军区装备部新调来的技术骨干,一个传说中极其冷硬的人物。

陆振军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,那两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。然后,他并未开口,只是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,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凝视只是错觉。他迈开长腿,军靴踩在泥地上发出沉稳的声响,径直走向了隔壁大队部,留下一个冷硬的背影和一院子的惊疑不定。

王卫东被那冰冷的视线一刺,彻底蔫了,色厉内荏地指着我:“小疯子!你给我等着!”说完,竟不敢再停留,灰溜溜地挤开围观的人群跑了。

人群嗡嗡地议论起来,目光在我和远去的军官背影之间来回逡巡,充满了惊疑、探究,还有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。

“啧,这丫头疯了吧?敢这么胡说八道?”

“王技术员可是城里来的,能看上她家招娣就不错了……”

“还攀扯军官?癞蛤蟆想吃天鹅肉!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成分!”

“就是,军官同志那是什么人物?能搭理她?刚才那眼神,啧啧,冻死个人哟!”

那些刻薄的声音像细密的针,扎在耳膜上。二姐捂着脸,呜呜地哭了起来,肩膀一耸一耸,充满了被欺骗的屈辱和难堪。娘从屋里跌跌撞撞跑出来,一把搂住二姐,也跟着抹泪,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埋怨:“念秋啊……你……你这孩子,咋敢这么胡说啊……得罪了王技术员,还……还招惹当兵的……”

我用力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陷进掌心,那点刺痛让我保持着清醒。我死死盯着陆振军消失在队部院门口的背影,又扫过那些议论纷纷的、麻木而势利的面孔,一股冰冷的倔强从心底最深处升腾起来。

等着吧。我许念秋,再也不是前世那个任人宰割的可怜虫了。

王卫东的丑闻像长了翅膀,在闭塞的山村里掀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波。他躲了我家几天,终究抵不过大队书记的压力和风言风语,在某个傍晚,拎着两包劣质点心,黑着脸登门“道歉”。那点心,与其说是赔礼,不如说是堵口费。爹娘唯唯诺诺地接了,二姐哭肿了眼睛躲在里屋不肯出来。王卫东临走前,那双阴沉的眼睛像毒蛇的信子,在我脸上舔过,满是怨毒。

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,心底一片冰寒。这只是开始。

日子似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。下地挣工分,割猪草,捡柴火,日复一日的辛劳磨蚀着人的筋骨。但只有我自己知道,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。前世作为机械工程师深入骨髓的观察力和动手能力,在这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,开始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显露。

家里那台老掉牙的“东方红”手摇玉米脱粒机,每次使用都像要散架,卡壳、掉链子是家常便饭。那天下午,爹和大哥累得满头大汗,机器又罢工了。爹气得直骂娘,蹲在地上抽闷烟。

我放下手里的猪草筐,走了过去。“爹,让我看看。”

“去去去,丫头片子凑什么热闹,别添乱!”大哥不耐烦地挥手。

我没理他,径直蹲到那堆锈迹斑斑的铁疙瘩前。手指拂过冰冷的齿轮和链条,前世那些复杂的机械图纸仿佛在眼前自动展开。哪里磨损过度,哪里啮合不紧,哪里缺乏润滑……一目了然。

“爹,有扳手吗?再找点缝纫机油,还有……灶膛里扒点草木灰来。”我头也不抬地说。

爹和大哥都愣住了,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。

“念秋,你……”爹迟疑着。

“试试呗。”我语气平淡,“总比干瞪眼强。”

或许是出于无奈,爹犹豫了一下,还是起身去拿工具。大哥则嗤笑一声,抱着胳膊站在一旁,准备看笑话。

我挽起打满补丁的袖子,露出细瘦却异常稳定的手腕。扳手卡住锈死的螺母,用力,再用力。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松动了。沾满油污的手指灵活地拆卸着零件,剔除磨损的旧垫片,用草木灰小心清理齿轮缝隙里的油泥,再用珍贵的几滴缝纫机油点在关键的轴销处。动作谈不上优雅,甚至有些笨拙,但每一步都异常精准,带着一种与年龄和性别极不相符的沉稳和老练。

爹和大哥的眼神,从最初的怀疑、不屑,慢慢变成了惊愕,最后是难以置信的呆滞。


当最后一个零件装回原位,我用手摇柄猛地一摇。

“咔哒…咔哒…哒哒哒哒——!”

那台原本半死不活的脱粒机,竟然发出了一阵前所未有的、顺畅而有力的轰鸣!金黄的玉米粒像欢快的小溪,哗啦啦地从出口倾泻而出!

“成了!真成了!”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,粗糙的大手抚摸着重新焕发生机的机器,看我的眼神像看什么稀世珍宝。

大哥张着嘴,半天没合上。

这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激起的涟漪远比王卫东那点破事要大得多。村里那些坏掉的农具——豁了口的锄头,松了榫的犁耙,哑了火的喷雾器……开始有意无意地被送到我家门口。起初人们还带着试探和看热闹的心态,后来就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依赖和惊奇。

“念秋丫头,帮看看这锄头,还能修不?”

“念秋,俺家那喷雾器,喷头老堵……”

“嘿,别说,这丫头手是真巧!比公社农机站那帮吃干饭的强!”

我成了红星生产队一个不大不小的“异类”。女人们背后嚼舌根,说我“野”、“不像个姑娘家”,男人们则啧啧称奇。这些议论飘进我耳朵里,我只是一笑置之。油污浸透了我的指甲缝,粗糙的铁器磨砺着我的掌心,但这双手,正一点点地,为我和我的家人,在这个艰难的年代里,凿开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。

直到那天,村里的宝贝疙瘩——那台公社好不容易拨下来的柴油抽水机,彻底趴了窝。眼看着田里秧苗蔫头耷脑,大队书记急得满嘴燎泡,派人去公社求援,结果农机站唯一懂行的老师傅偏偏摔断了腿。整个红星大队,愁云惨淡。

就在这节骨眼上,那辆熟悉的军绿色吉普车再次卷着尘土,停在了大队部门口。陆振军带着一个年轻的通讯员,步履生风地走了进来,显然是为着某个军地协作的灌溉项目而来。听说抽水机坏了,他冷峻的眉头拧成了疙瘩,二话不说就带着通讯员去了机房。

大队干部们像见了救星,簇拥着他。

我也被喊去帮忙打下手,顺便“学习”。昏暗的机房里弥漫着浓重的柴油味。那台笨重的铁家伙瘫在地上,像头死去的巨兽。陆振军挽起军装袖子,露出结实的小臂,亲自上手。他动作利落,带着军人特有的干练,拆开油路,检查滤芯,调试火花塞……然而,机器依旧毫无反应,只有沉闷的喘息。

年轻的通讯员急得满头汗,拿着说明书翻来覆去地看。几个老把式蹲在一边抽旱烟,唉声叹气。陆振军半跪在机器旁,冷硬的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,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,滴在油腻的机器外壳上。他反复检查着几个关键部位,眼神锐利如鹰,却始终找不到症结。
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气氛越来越凝重。大队书记搓着手,几乎要哭出来。

我站在人群外围,目光紧紧锁定在机器侧面一个不起眼的铸铁部件上——油泵的调速器壳体。前世处理过无数类似故障的经验告诉我,问题很可能出在里面那个极易磨损的飞锤支架销子上!它一旦过度磨损卡滞,就会导致供油紊乱,机器根本无法启动。

“陆营长,”我清了清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的嗓子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穿透了机房的嘈杂,“问题可能在调速器里。飞锤支架的销子,可能磨损卡死了。”

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了。

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我,充满了惊愕、怀疑,甚至觉得荒谬可笑。

“你?”陆振军猛地抬起头,那双冰封般的眼睛直直地刺向我,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——震惊、审视,还有一丝被打断思路的不悦。他显然没料到,一个乡下丫头敢在这种时候对他的判断提出异议。

“念秋!胡闹什么!别打扰首长!”大队书记吓得脸都白了,赶紧呵斥我。

“就是,丫头片子懂啥柴油机?这可是洋玩意儿!”

“别添乱了,赶紧出去!”

质疑声四起。


我抿紧了唇,顶着陆振军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,没有退缩,反而上前一步,指着那个黑乎乎的调速器壳体:“打开它!检查飞锤支架的销子!如果磨损严重或者有铁屑卡住,机器就供不上油!只能空转喘气!” 我的语气斩钉截铁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。前世在图纸和车间里积累的权威感,在这一刻短暂地回到了我身上。

陆振军的眼神剧烈地波动了一下。他死死地盯着我,仿佛要穿透我这副瘦小的身躯,看清里面到底藏着什么。机房里静得可怕,只有粗重的呼吸声。

几秒钟的沉默,漫长得像一个世纪。

终于,他喉结滚动了一下,极其简短地吐出一个字:“拆。”

通讯员愣了一下,立刻拿起工具。陆振军亲自上手,动作更快。沉重的铸铁壳体被小心翼翼地打开,露出里面复杂的联动机构。浓稠的机油和金属碎屑混合在一起。陆振军的手指沾满了黑油,精准地拨开联动杆,露出了里面那个小小的、至关重要的飞锤支架销子——

果然!

那根细小的销子表面布满了明显的划痕和磨损的凸起,更糟糕的是,一截细小的铁屑,正死死地卡在销子和支架的缝隙里!

“嘶……” 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响起。大队书记和那几个老把式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。

陆振军猛地抬起头,再次看向我。这一次,他眼中所有的冰冷和审视都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、毫不掩饰的震惊!那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将我点燃。他什么也没说,但那眼神,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。

他迅速清理掉铁屑,通讯员默契地递上备用销子(这是部队作风,重要设备关键配件必有备份)。更换,组装,复位。

“摇车!”陆振军沉声命令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。

通讯员用尽全力摇动手柄。

“突突…突突突…突突突突——!!!”

一阵低沉而雄浑的咆哮猛然响起!排气管喷出带着力量感的青烟!沉寂的钢铁巨兽,在这一刻彻底苏醒!

“响啦!真的响啦!”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!大队书记激动得老泪纵横,抓住陆振军的手拼命摇晃:“谢谢首长!谢谢首长!救了俺们全队的秧苗啊!”

陆振军任由他摇晃着,他的目光却越过激动的人群,再次牢牢地锁定了我。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,探究、欣赏、难以置信,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意,像一张无形的网,将我紧紧罩住。

他什么也没对我说,只是在那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和人群的欢呼声中,对着我,极其轻微,却无比郑重地点了一下头。

那一刻,我知道,有什么东西,彻底不同了。

柴油抽水机事件像一场风暴,彻底席卷了红星大队,甚至刮到了公社。我这个“许半仙”(不知谁起的诨号)的名声不胫而走,传得神乎其神。大队书记破天荒地给我记了高工分,娘看我的眼神里多了敬畏,爹走路腰杆都挺直了些。连那些曾经嚼舌根的女人们,如今见了我,脸上也堆起了生硬却讨好的笑。

王卫东则彻底成了阴沟里的老鼠。他看我的眼神,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,却又带着一种被踩到尾巴的、深入骨髓的恐惧。他不再敢靠近我家,只敢在阴暗的角落里,用那双淬毒的眼睛死死盯着我。

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,一场更大的风波,裹挟着那个年代的疯狂,汹涌而至。

起因是我画的一张图。

看到队里唯一的那台老牛破车似的拖拉机在田里吭哧瘪肚、效率低下地爬行,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疯狂滋长。凭着前世的知识和对现有农机的观察,我熬了几个晚上,在昏暗的煤油灯下,用铅笔在一张糊墙剩下的牛皮纸上,画出了一份拖拉机悬挂系统的简易改造草图。核心是优化液压分配阀和增加一个简单的深度调节机构,能让犁地更稳、更深,大大节省人力和油耗。

画完我就塞在了炕席底下,没当回事。这纯粹是手痒,是机械师的本能。谁知,竟被来我家借东西的王卫东不知怎么翻看到了。

几天后,一份署名“红星大队革命群众”的举报信,赫然贴在了公社大院最显眼的公告栏上!标题触目惊心:《打倒资产阶级技术权威许念秋!警惕阶级敌人借技术之名复辟!》

“……许念秋,一个十七岁的黄毛丫头,从未接受过正规教育,竟能绘制复杂的机械图纸?此等‘天才’,从何而来?分明是接受了国外反动势力的秘密灌输!其图纸内容,标新立异,脱离实际,妄图用资产阶级的技术路线毒害我们淳朴的贫下中农!这是对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严重破坏!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!我们强烈要求公社革委会,立即揪出这个隐藏的阶级敌人,对其进行彻底的批斗改造!……”

公告栏前围得水泄不通。红纸黑字,字字诛心。在那个特殊的年代,这样的指控,足以将一个人乃至一个家庭碾得粉碎。

王卫东站在人群最前面,挥舞着拳头,唾沫横飞,脸上是扭曲的快意和亢奋:“同志们!擦亮眼睛!许念秋就是钻进我们队伍里的蛀虫!她画那些鬼画符,就是想搞破坏!想让我们永远依赖外国技术!打倒许念秋!打倒资产阶级技术权威!”

“打倒许念秋!”

“打倒资产阶级技术权威!”

“坦白从宽,抗拒从严!”

口号声被几个他煽动起来的二流子喊得震天响。不明真相的社员被这阵势吓住,也有人跟着稀稀拉拉地喊起来,眼神复杂地看向被推搡到台前的我。

娘当场就晕了过去,被邻居七手八脚抬走。爹佝偻着背,脸色死灰,嘴唇哆嗦着,想说什么,却发不出声音。二姐死死拉着我的胳膊,哭得几乎背过气去。

混乱中,我看到了人群外停着的那辆熟悉的军绿色吉普。陆振军站在车旁,身姿依旧笔挺,像一杆标枪。他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,隔着喧嚣愤怒的人群,穿过漫天飞舞的尘土,沉沉地落在我身上。他的眉头紧锁着,形成一个深刻的“川”字,眼神深处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暗流——是愤怒?是担忧?还是……一种冰冷的、等待爆发的力量?

“打倒许念秋!让她交代反动思想的来源!”王卫东跳上土台,一把抢过公社干部手里的铁皮喇叭,声音尖锐得刺耳,带着一种小人得志的疯狂。他指着我,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,“说!你的技术是从哪里学的?是不是国外特务教给你的?说!”

土台下,口号声再次被煽动起来,群情汹涌。几个戴红袖箍的民兵已经拿着麻绳朝我逼近。

冰冷的恐惧像毒蛇缠住了心脏,但比恐惧更强烈的,是焚天的怒火!凭什么?凭什么我靠自己的知识和双手,想为这片土地做点事,就要被扣上如此恶毒的帽子?重活一世,难道还要被这些魑魅魍魉踩在脚下?

看着王卫东那张因亢奋而扭曲的脸,看着他身后那台被污蔑为“资产阶级破烂”的旧拖拉机,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在我脑中炸开!

“交代?好!我交代给你们看!”

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,声音竟压过了喧嚣!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,我猛地挣脱二姐的手,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,朝着那台停在土台旁边、被当作“罪证”之一的旧拖拉机冲了过去!

“拦住她!她要破坏国家财产!”王卫东尖声叫喊。

但我比他更快!我冲到拖拉机那沾满泥巴的硕大后轮旁,那里挂着犁地的悬挂架。我目标明确,一把抄起旁边工具箱里最大号、最沉的那把活动扳手!

“哐当!”

沉重的金属撞击声震撼全场!我用尽全身力气,扳手狠狠砸向悬挂架侧面一个锈死的检修盖!

“你疯了!”王卫东在台上跳脚。

“哐!哐!哐!”

我不理他,只是咬着牙,一下,又一下!巨大的反震力让我的虎口瞬间崩裂,鲜血顺着扳手柄流下,染红了冰冷的金属和我的手掌。汗水混着尘土从额角滑落,流进眼睛,刺痛,模糊了视线。但我不能停!

“砰!”终于,那顽固的锈蚀盖板被生生砸开!露出了里面结构简单却沾满油泥的液压阀块和几根粗壮的连杆。

土台上下,一片死寂。所有人都被我疯狂的举动惊呆了,口号卡在喉咙里,只剩下粗重的喘息。

我扔下扳手,不顾满手的血和油污,将手臂猛地探进那黑洞洞的检修口!冰冷的金属构件硌着我的手臂,油泥的滑腻感令人作呕。手指凭着记忆和触感,在狭窄的空间里快速摸索、拨弄、调整!拆掉那个多余且容易堵塞的限流阀芯,将主分配阀的进油口和回油口管路直接短接!重新拧紧几个关键的接头……

我的动作没有丝毫美感,甚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野蛮。油污、汗水、血水混合在一起,顺着我的手臂往下淌,滴落在干燥的泥地上,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。我整个人几乎半趴在冰冷的钢铁上,瘦小的身躯和庞大的机器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。

“她……她在干啥?”台下有人喃喃地问,声音充满了恐惧和茫然。

“妖……妖法?”有人牙齿都在打颤。

王卫东的脸色由亢奋的红转成了死灰,他张着嘴,想喊什么,喉咙里却只发出咯咯的怪响。
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手指在金属内部拨弄发出的细微刮擦声。

终于,我抽出了手臂。整条手臂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,沾满了黑红相间的污秽。我踉跄着退后一步,喘着粗气,目光扫过台上台下一张张呆滞、惊恐、难以置信的脸,最后,死死地钉在面无人色的王卫东脸上。

我咧开嘴,沾着油污和血丝的牙齿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白得瘆人。我用尽胸腔里最后一点力气,嘶哑地朝着驾驶座的方向吼道:

“摇车——!!!”

死寂被打破。

公社一个被这变故惊呆的拖拉机手下意识地、几乎是本能地听从了我的命令,哆嗦着爬上驾驶座,用力拧动了启动钥匙!

“突…突突…突突突突——!!!”

拖拉机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!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劲有力!排气管喷出浓烈的黑烟!

但这还没完!

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,我猛地扑向悬挂架旁边的液压操纵杆!用尽全身力气,狠狠将其推到底!

“呜——嗡——!!!”

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与液压泵全力运转的啸叫骤然响起!拖拉机后部那巨大的、沉重的悬挂架,带着那副沉重的铁犁,在没有任何额外人力辅助的情况下,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提起!缓缓地、平稳地、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钢铁力量感,从紧贴地面的位置,笔直地、高高地举了起来!

铁犁的尖刃,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,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寒光!高高悬在所有人头顶!

举重若轻!

“轰——!!!”

人群彻底炸开了锅!惊呼、尖叫、难以置信的呐喊混杂在一起,震耳欲聋!几个靠得近的民兵吓得连连后退,差点摔倒。台上那些趾高气扬的干部,此刻脸色煞白,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。

王卫东像被抽掉了骨头,瘫软在土台上,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,死死地盯着那高高悬起的铁犁,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鬼怪。

绝对的、碾压性的、钢铁的力量!用最原始、最野蛮、也最不容辩驳的方式,狠狠扇在所有污蔑和喧嚣的脸上!

尘土在狂躁的机器轰鸣中肆意飞扬。那高高悬起的铁犁,冰冷的金属刃口反射着正午最毒辣的阳光,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。整个批斗会场陷入了巨大的、失语的震撼之中。只有拖拉机心脏般强劲的引擎在疯狂咆哮,盖过了所有惊骇的抽气与尖叫。

王卫东瘫在土台上,裤裆处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,腥臊的气味在柴油味中弥漫开来。他像条离水的鱼,嘴巴徒劳地开合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怪响,眼珠暴突,死死盯着那象征绝对力量的铁犁,仿佛看到了地狱的入口。

就在这时,人群外围起了更大的骚动。像被摩西分开的红海,拥挤的人群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硬地向两侧排开。

陆振军拨开最后几个挡路的人,大步走了进来。他军装笔挺,帽檐下的脸依旧冷硬如铁,但那双眼睛,此刻却燃烧着两簇幽暗的火焰,锐利得能穿透一切伪装。他身后,跟着两名神情冷峻、手按在腰间枪套上的警卫员。

他的步伐沉稳有力,军靴踏在干硬的泥地上,发出清晰的“咔、咔”声,每一步都像踩在在场所有人的心脏上。他径直走向土台,走向瘫软如泥的王卫东,也走向站在拖拉机旁、满身油污血渍、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我。

阳光落在他肩章上那几颗代表校官身份的银色星徽上,反射出冰冷、锐利、足以刺破一切阴霾的光。

他在距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停下,目光先是在我血肉模糊的手掌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,那冰封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波动。随即,他抬起头,视线扫过台上台下噤若寒蝉的人群,最后定格在面无人色的王卫东脸上。他的声音不高,却像淬了冰的钢刀,清晰地穿透了机器的轰鸣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来自更高意志的威严:

“许念秋同志!”

整个会场,连拖拉机的轰鸣都似乎被这声音压下去了一瞬。

“军委装备技术部,急调你进‘星火’项目组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如电,再次落回我身上,一字一句,重若千钧,“即刻报到!”

“星火项目组?”大队书记腿一软,差点跪下去。那是传说中军区最顶尖的技术攻关项目!

“军……军委?急调?”王卫东猛地抬起头,失神的眼睛因极致的恐惧和荒谬而剧烈收缩,他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,理智彻底崩断,指着我,发出歇斯底里、不似人声的尖叫,那声音里充满了超越现实的、来自灵魂最深处的惊骇:

“不可能!假的!都是假的!上辈子你明明——”

“砰!”

一声沉闷却足以让所有人灵魂出窍的击打声,粗暴地掐断了王卫东疯狂的嘶吼。

陆振军甚至没有回头。

他身边那个面容冷硬的警卫员,动作快如鬼魅,一步上前,枪柄带着千钧之力,狠狠砸在王卫东的脖颈侧面!

王卫东的尖叫戛然而止,像被掐断了脖子的鸡,眼睛翻白,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,彻底失去了意识。

全场死寂!连风声都停了。

陆振军这才缓缓转过身,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流,扫过台上那些面无人色的干部,扫过台下惊魂未定的群众。他微微抬起右手。

另一名警卫员闪电般拔枪、上膛!动作流畅得令人窒息!黑洞洞的枪口,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,闪烁着死亡金属的幽光,精准地、稳稳地,顶在了昏死过去的王卫东的眉心中央!

陆振军的声音低沉、缓慢,却带着一种冻结血液的森然,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膜深处:

“交代你的特务身份。”

阳光灼烈,尘土在凝滞的空气中缓缓沉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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