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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秋将至，安临县里里外外变得火红一片。

不论是墙外街道上赤艳热烈的枫叶，还是墙内探头探脑的安石榴，一团团一点点，红得丰满可爱。

佳节美景就在眼前，固民堂坐堂大夫张渊微的脸上，却无半丝笑意。

从第一片枫叶开始变红，安临县中大小医堂药房都变得人满为患，虽说多是些伤寒不寐的小毛病，可这人数也太多了些。尤其走上街头，看到平日里小脸红扑扑的孩童也一个个苍白了脸色，透着与年纪不符的沉沉死气。

他就愈发觉得，事有诡异。坐卧不安了好几日，张渊微再也按捺不住，跑去县衙将自己的忧虑告知了县令苍俊臣。

安临县令苍俊臣上任不到一年，虽说年纪不大，却宅心仁厚、处事公正，深得百姓喜爱。听闻城中出此异象，苍俊臣立刻派人去各处医馆细问，果然都说确是如此，详询病因却不得其果。他又遣手下人去城中几处水井查验，发现水质澄澈入口甘甜，也无异样。

如此看来，不是妖孽作祟，就是鬼怪为祸了。

苍俊臣见怪不怪，尚未来得及招人来商议，便有人报案，说城外双鲤桥附近发现一具男尸，他只得将此事先放下，带着捕头李固安同仵作一同前往。

一路上，苍俊臣发现，这安临的红枫红果，与别处竟有些不同。

不论是京城还是家乡祖蟠县，红枫和石榴都是常见的东西，不过别处枫叶的红近于铁锈之色，安石榴的果壳上也是满布黑斑，唯独安临的红叶红果，红得好似鲜血染就，浓郁干净的赤色扑面而来，苍俊臣皱着眉头，鼻间好似都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儿。

出城往西行，穿过一片树林，又走了一刻钟，便到了双鲤桥。

县志上并无记载此桥于何年所建，众人见桥身上刻了两尾鲤鱼儿，便将之取名为双鲤桥了。

苍俊臣从青衣小轿里探出身，先映入眼帘的，是桥上背对众人而立的女子。

那女子黑袍裹身，幽幽白光烟雾一般在她头顶萦绕不散。她外头罩了一件赤色短衫，宽大的衣袖上绣着精致可爱的鲤鱼，河风吹来，鱼儿好似活过来一般，绕着她游来游去。

听到马蹄声，女子敛袖转身，与苍俊臣正好四目相对，她微微一愣，旋即歪头，冲面白清秀的县官甜甜一笑。

苍俊臣脸“唰”地一下，红得倒胜过了四周的枫叶。

女子见状“咯咯”笑得弯下腰去，十八九岁的少女两眼晶亮灿若寒星，左边眼角下镶着颗小小的泪痣，为娇俏的脸蛋平添了无数风情。

李固安与仵作见自家大人出丑，急忙一左一右将他搀起，为他稍正衣冠的工夫，那女子已从桥上翩然而下，路过苍俊臣身边，忍不住又轻笑一声，斜眼瞟他，贝齿轻启，脆生生吐出一句：“呆头呆脑，福气却让人眼红得紧……”

话未说完，侧耳作倾听状，柳眉微蹙，嘟囔了两句，折身往另一边去。

苍俊臣这时才回过身，朝她走了两步唤道：“姑娘请留步，此处发生命案，不知姑娘可曾见到是何人作案，案发之时又是何种情景……”

女子脚步不停，声音却顺着风儿传过来：“昨日海神游历四方途经此处，那人竟冲河水撒尿，污了海神回宫之路，被海夜叉勾了魂，不信自去查看他胸口，近心处三粒黑痣呈品字排列，取木跟土撒在上头便会消失，乃是勾魂叉留下的痕迹。”

说到此处，女子回身看他，“你不过凡夫俗子，管好自己便是了，莫越过界，否则纵是福运盖顶也讨不了好处。”说完已来到河边，纵身一跃，直直跳进了河里。

苍俊臣大惊失色，几步跑到河边，就见河面上早没了那女子的身影，只一柄硕大的莲花从上游缓缓飘来，伸展的莲叶下护着一尾通体黑鳞的鱼儿，两相急匆匆地往下游去了。

这边仵作匆匆过去查验，果然死尸浑身上下并无半点伤痕，掰开口往里看，唇舌口齿不乌不青，也不似有急症或是中毒。他扒开死者上衣，果然在胸口有三颗黑痣，方向排列与那女子所说完全一致。

仵作看已经走到身边的苍俊臣，见自家大人点点头，赶紧从身旁一棵树下捧了土过来，小心翼翼撒在死者胸口。

果然，三颗黑痣遇土之后，立刻化作漆黑水珠，顺着死尸藏青惨白的皮滚落下来。

三人都是见过世面的，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怕。后来的衙差被李固安吩咐着将尸体抬回衙门细验，仵作跟着一同回去了。

苍俊臣走到河边扶额长叹，心中嘀咕这小小的安临不知藏匿了多少异人怪魅，可惜自己凡眼庸目，便是它们站在自己眼前，怕是也难分辨人神还是鬼灵。想着想着突然回身看了李固安一眼，上下打量，眼神诡异，更伸出手撩起他后袍看他屁股。

饶是李固安胆大过人也不由得心头发毛，脸皮子都绷紧了，他自然不知年轻的县令心里的古怪念头，只能僵着身子任他上下查看半天，直到苍俊臣轻笑一声，摇摇摆摆往回走，他才松了口气，只觉后背湿湿凉凉，竟是出了一身大汗。李固安撇嘴摇摇头，跟在苍俊臣后头回去了。

回到县衙，仵作又细细验了一遍，的确找不到他杀或自杀的证据，便将结果详细列出交予了苍俊臣。苍俊臣派衙差画了影像图张贴在县城各处，等了几天不见有人来认尸，只得将尸体送去义庄焚烧装罐，留待日后亲友认领。

此事过后，城中百姓明显觉得苍大人爱出门了，隔三五日便能见着他往双鲤桥转一圈，待下午时分，又踏着余晖悠悠回转。

有好事的问及大人去那儿为何，头两次苍县令还支支吾吾，被街摊上那些精明的妇人婆子瞧出苗头，时不时拿什么“人面桃花”的话儿来调笑，他便转换了策略，收了折扇敛了衣袍，仰着一张红脸匆匆穿过街市，更是引得那群妇人笑得直不起腰来。

妇人们咬着耳朵传递消息：咱们苍大人春光满面，定是红鸾星动，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好运云云。

好运的姑娘并没有，好运的妖怪倒是有一个。

就是前些日子苍俊臣在双鲤桥遇着的、袖上绣了鲤鱼的女子。

苍俊臣已年过二十，不论是才是貌都堪称中上，其人在老家时便名声在外，自然少不了怀春适龄的女子羞答答央了父母，请了媒人过府递贴，意欲与他修个姻缘。奈何他无心于此，不知害得多少闺中小姐掉了多少泪珠儿。

直至那日桥上初见，苍俊臣再难忘记那道倩影。不论是饮茶吃饭还是读书审卷，那条鱼儿总是凭空跃出来，在他眼前游弋，伴着声声浅笑，化成一张眼角有泪痣的美人面。

苍俊臣极力否认自己对那女子生了不该有的心思，他一遍遍地提醒自己：我去双鲤桥，只是想向她请教，请教日后如何避免冲撞神人。他不过是不想安临之内再有此等惨事发生罢了。

至于为何不肯李固安同行，苍大人却是缄口不言。

苍俊臣顶着近乎全城“慈爱关怀”的眼神跑了好几趟，那女子却再不曾出现。

他日日红着脸出门，抿着嘴回来，眼神中的失落掩饰不住洒出来，顿时将安临百姓心中的爱怜之火烧成熊熊烈焰，自发地轮流日夜守在双鲤桥附近，恨不能举着网子把那姑娘抓起来送到可怜的“苍哥儿”面前才好。

自然，这一切是不能让苍大人瞧着的，他那脸皮儿比小姑娘还薄，知道还了得？

于是中秋前夜，刚过二更，苍俊臣闷闷地坐在书桌后发呆，卖花儿刘大娘的大嗓门儿穿门过户轰了进来：“苍大人，苍大人快来，双鲤桥那位姑娘现身了！”

苍俊臣先是一惊，听清楚了又是一喜，是她？她终于出现了么？两只脚好似不是自己的，急急忙忙就往外跑。待打开门，他抿着嘴，生平第一次，用手将脸遮了个严严实实。

门外早已灯火通明，衙差们一个不落地候在院里，火把的光从院中传到院外，映得整个县衙好似白天。不过通天的火光也及不过眼前这些人眼中蹭蹭往外冒的……

谁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！苍俊臣一挥衣袖，冷着脸指挥大家：“聚在此处作甚？值更衙役各司其职，余下人等回房歇息，明日不用巡街了么！”说完也不理他们，僵着脸往外走。

走到门口，外头的百姓笑得更加灿烂，挤眉弄眼地看着他。苍俊臣大窘，好在一支火把递过来，他回头一看，李固安一只手挡在嘴前，看似一切如常，却被抖得快要飞起的两道剑眉出卖了。

身后众人就见文文弱弱的苍大人脱兔一般往双鲤桥方向去了，身后李固安都不禁咋舌，以为他是“思娇心切”，却不知里头倒有三分是为了逃开这群热心过头的百姓衙役。

十四的月光足以将人间照得清晰明朗，两人一路疾奔，很快便到了双鲤桥附近。

苍俊臣气息尚未平稳，李固安突然一把拽起他飞身上了一棵大树，两人隐在茂密树冠内，李固安扒开眼前树叶，示意苍俊臣往外看。

苍俊臣不知何意，顺着往前看，就见平日温和平静的河水变了模样，波涛翻涌间，许多面目丑陋的怪物在河面起起伏伏，时不时露出一截犄角或是一段触角，身上的鳞甲反着青光，静静地看着桥头。

桥上两名女子相对而立，身形一高一矮，衣裳一白一黑，中间隔了七八步，皆静然不语。

良久，高个女子娇笑一声，风姿绰绰往前跨了一步，开口千娇百媚，好似浑身上下都是似水的柔情，“小沫儿，你在外许久不曾还家，父王可是十分生气呢。”

矮个的便是苍俊臣见之难忘的女子，原来是叫沫儿。

沫儿却往后退了三步，瞪着一双大眼睛道：“我父母皆亡，不敢与海神攀亲，还请公主早日回去，莫让这人间浊气污了您的神体。”

高个女子轻轻摇头叹了口气，继续温温柔柔地与她说话：“父王那么疼你，你却如此说话，实在是……无礼！”话音猛地转作狠厉，她翻手取出一根软鞭，狠狠一鞭抽在了沫儿身上。

饶是沫儿一直警醒也没逃过这一鞭子，闷哼一声，身子直直飞落桥下。那一鞭看上去十分厉害，她却若无其事。

苍俊臣同李固安都未反应过来，瞠目结舌看着眼前一切。

那女子悠悠飞到沫儿身边，鞭子在空中犹如毒蛇轻轻摇动，嘴里啧啧有声：“池沫儿，你究竟有什么好，让父王日日夜夜惦记？他为了让你个凡人多活两年连龙鳞都给了你一片，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，还天天这副德行，真让人生气。”

“我是凡人又如何？你堂堂仙家，竟为了自己修炼，在这城中种下无数血枫血榴，窃取凡人精气，就不觉得恶心么？”池沫儿眼中尽是鄙夷之色。

圣因脸色不变，轻蔑道：“不过是几丝精气，顶多让他们体虚几日，下辈子投胎之后灵智略有缺损，有什么打紧？”

说着又是一鞭子抽过去，池沫儿用胳膊一挡，鞭子顺势将她胳膊缠住，女子轻轻一扯，将池沫儿拉到近前，一双素手在她脸上摩挲两下，指甲缓缓变长，停在眼角，慢慢抚摸那颗泪痣：“是这颗痣？听说你那短命的娘也有一颗……”

沫儿狠狠抬头看她：“别提我娘！”

“你冲我发什么火？你娘自己想不开投河自尽，你怪到我们头上作甚？”

“要不是你爹仗着自己是神，肆意玩弄凡人感情，始乱终弃，我娘怎么会自尽！”池沫儿双目红似喷火，身子开始颤抖，仿佛娘亲当年砸在她身上的泪珠尽数化作火油，将她心底的恨意烧了起来。

“是你娘不自量，区区凡妇，有什么资格同神人结缘？还妄图与父王生生世世？”

“是你爹，是你那个混账爹求着我娘嫁……”池沫儿话未说完，对面一个巴掌甩过来，半边小脸瞬时肿了起来。

“慎言，没娘教的小东西，再敢对父王有半分不敬，就不是一两个巴掌的事了。”那龙族公主语气平静，昂着下巴看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，好似看着龙宫中最卑微低贱的仆人。

池沫儿好似被打懵了，捂着脸半天不说话。苍俊臣几次三番想出言，被李固安一手锁住身子一手捂住嘴，牢牢困在树上说不得动不得，只能干着急。

龙公主牵着池沫儿缓缓降落到河边，密密麻麻的水族兵士让出路，低头缩身，大气不敢出一口。

“我这便带你回龙宫，皆是自有人来教你如何做一个龙族公主。兄弟姊妹里只有你我化作龙鲤，父王更是将此安临方圆百里送予你我作为修炼之地，如此隆恩你却不受，整天同那道行浅薄的妖莲胡混，怪不得许多年了修为一点精进没有……”

龙公主一边教训着她一边往河里走，眼角瞥见上游一朵莲花飞速向自己撞过来，冷哼一声，眼中杀意陡起。

池沫儿也发现了，她大呼一声“不要”，扑过去伸开手臂，将大朵莲花护在了怀里。紧接着天上一道足有成人胳膊粗细的闪电落了下来，狠狠砸在池沫儿身上。

苍俊臣这次看得仔细，那耀眼的闪电落下来，池沫儿袖上的鱼儿竟猛地打了个挺，小巧的鱼尾在闪电上轻轻一拂，那承了天地之威的闪电被拨到一旁落进水里，霎时声声惨呼响起，水族兵士无一幸免，眨眼间，一股焦香飘了出来，水面上挤满了白肚皮，看上去十分瘆人。

龙公主脸色变得青白一片，看也不看遍布河面的水族尸体，指着池沫儿恨声道：“你竟为了这妖莲忤逆我？你真以为有了父王给的锦鲤袍，我便奈何你不得么？”

池沫儿化身龙鲤不过百年，又碍于体内一半的凡人血统，尽管有锦鲤袍这等神器保护，仍旧被推得五脏六腑几近挪位，蹙眉抿唇，半晌直不起腰来。

妖莲白气氤氲，化作一个白衣长身的男子，将她护在身后，白袍烈烈、面容清冷、眉目慈悲，明明是个妖怪，竟比对面的龙公主更似高神上仙。

“圣因，海神前几日方从此处路过，并未提及要沫儿回归龙宫之事，我看你是觊觎沫儿体内龙鳞，才假借海神之令，意欲将她骗离此处好下手取鳞吧？”妖莲化作的男子口气不疾不徐，双目紧紧盯着对面的龙公主圣因。

圣因脸色一变，眼望四周虾兵蟹将确无活口，又自恃法力胜过他与池沫儿，索性将鞭子在空中轻甩，承认道：“是又如何？父王巡海归家之后便愁眉紧锁，将我们兄妹几个都训斥了一遍，末了却嘱咐我要好好照顾这个杂种，口口声声好像她才是龙族正宗，对我们几个却是见之生厌！”

说着狠狠一鞭砸在石桥上，顿时“轰隆”一声，屹立多年的石桥裂开一道缝，夫渠挥袖挡住飞过来的石块，扶着池沫儿飞身落到河对面。

圣因不再与他们废话，闪身追到跟前，闪着电花的长鞭化作游蛇巨蟒卷向二人，招招下下只为杀人毙命。若不是有锦鲤袍为他们顶着，二人性命堪忧。

苍俊臣目眦欲裂，恨不能上前助池沫儿一臂之力，急切之下顾不得许多，拼尽全力挣扎起来。李固安虽深知此中险危，却唯恐力大伤了自家大人，三下两下竟被他挣脱开来，苍俊臣“嘭”的一声掉到了地上，“哎哟”叫了一声。

地上落叶堆积足有尺厚，他倒不担心苍俊臣被摔着，只是对面那个拿鞭的恶女人……眼神太凶了些。李固安叹了口气，轻飘飘跟着落下，将苍俊臣搀起拉到身后，持剑而立。

圣因早就发觉他二人藏身于此，只是自恃神族身份不屑说破，如今见这两个蝼蚁之辈竟敢现身，也是一怔，冷冷吐出一个字：“滚！”只一个字，狂风乍起，满地枯叶流矢飞剑一般冲了过来，李固安挥剑如飞，脸上仍被划破了几道血口。

池沫儿也看见了苍俊臣，眉头微蹙，张张嘴想说什么，身旁夫渠闷哼一声，吐出一口血来。先前鞭影如织，夫渠闪转之间还是被击中后背，只是他不敢让沫儿分心，一口血一直含在口中，此时方敢吐出。沫儿见此无暇他顾，将手放在夫渠后背上，将法力徐徐送了过去。

苍俊臣险些被狂风吹倒在地，他却只将手抬在眼前，一双眼定定看着对面的池沫儿，旋即又移到了圣因身上。待风息住，苍俊臣从李固安身后站出来，从容自若抬步往前，身后李固安紧紧追随。

走到距离圣因不过十步的地方，苍俊臣自报家门，“我是安临县令苍俊臣，不知阁下姓甚名谁，所为何来，又为何毁我安临石桥？”言语间好似对先前所见所闻毫不知晓。

圣因不耐，正眼也不肯瞧他：“不过是小小县令，竟敢质问仙人之事！不想死就快些离开，趁本公主尚有几分耐性。”

苍俊臣却微微一笑，又往前走了两步。圣因眉头一皱，手中长鞭昂首游动。

苍俊臣毫无惧色，目光从池沫儿身上一掠而过，转向头顶那轮圆月。

“我们人世劝解他人莫要行恶之时，常说‘举头三尺有神明’。若是有人欲行诡秘之事，就说‘天知地知，你知我知’。本官凡躯肉体愚钝得紧，想要请教公主，若是今日一县之令死在公主手中，天地可会知晓？三界巡游的神仙可会知晓？你父海神，可会知晓？”

龙公主脸色微变，海神治下甚严，若是知道她私下杀害凡人，难保不会重责于她。也正是如此，她先前才一忍再忍，想让这俩凡人自行离去。

苍俊臣察言观色，看她神色有异，知道自己这番胡扯起了作用，眼珠子一转接着编：“纵然夜游的神仙不曾看见，本官上任之初便拜望过此地城隍与土地，自认礼数十分周全。若本官出了意外，这二位仙家便是念在那些贡品的份上，也该替本官向天帝处讨个公道吧？”

苍俊臣胡吹得煞有介事，李固安抿着嘴不敢说话。漫说苍大人与城隍、土地二仙不过“点头之交”，便真是熟识，不过区区小仙，如何敢说龙族公主的不是？

李固安行走江湖日久，自然明白此中的弯弯道道。龙公主圣因整日除了修炼便是想着如何夺宠，竟真被苍俊臣骗了去，身子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，脸色依旧高傲，态度却缓了下来。

“安临是本公主修炼之地，自会保你一方水土百姓，你不必担忧。若无其他事，夜深露重，苍，苍……”她心有不忿，绝不肯自折身份，含糊了两声道：“早早回去吧。”

“不急，不急。”苍俊臣笑得有礼，指着池沫儿与夫渠道：“这二位是本官座上贵宾，不知如何冲撞了公主，还请公主大人不记小人过……”

“苍俊臣！”龙公主猛地翻了脸，一鞭子砸在身前土地上，崩起的枯叶夹杂着石块四射，地上裂出一道沟壑，汩汩清水冒了出来。

龙公主鞭子直指苍俊臣，冷笑道：“你先前躲在树上，早将我所说所做看了个一清二楚，此刻为了救这两个妖孽，竟在这里同我做戏，真当我圣因是木头脑袋么？既然你不肯走，那就留在此处做个河鬼，免得将今晚之事泄露出去！”

说着抬脚狠狠一踏，鞭子抽出的沟壑里顿时喷出道道水箭，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苍俊臣。

李固安挥剑将水箭击落，便是落在身上也不过沾湿衣裳，他应对得游刃有余。奈何水箭层出不穷，且到得后面竟越来越硬，不多时寒气四起，水箭变作冰箭，竟与寒兵利刃再无半分差别，李固安稍有不慎，身上又多了几道口子。

苍俊臣欲要伸手替他抵挡，结果反而害得李固安又添新伤，只得跟着李固安不停挪步，眉头紧皱思考如何脱身。

圣因却嫌他二人死得太慢，鞭子在地上点了点，红光闪过，无数枯叶簌簌摆动，叶片化作蝶翼，长梗化作尖嘴，飘飘荡荡往二人身上附着过去。

李固安全神贯注迎战冰箭，忽然觉得小腿一痛，紧接着另外一条腿上也如被尖刺穿透，稍有分神，一支冰箭直冲眉心而来，李固安微微侧首，又是几道冰箭直奔他七窍与心口而来，偏偏此时，他双腿蓦地失去知觉，想挪动一步也是不能了。

李固安挥剑勉力斩断上头几道冰箭，麻痹已缓缓涌到双臂，他再无余力躲开心口一道。见此情形，李固安索性将长剑抛至一边，双臂大张，低声与苍俊臣道：“大人快跑！”话音未落，胸前已绽开朵朵红花，鲜血有两滴溅到他脸上，却不是他的。

这道冰箭来势狠厉，洞穿了苍俊臣一只手掌之后，才算是止住，跌落地上。他何曾受过这等痛楚，捧着手打着哆嗦，恨不能立刻昏厥过去。

可惜不能。

李固安动也不动立在那里，无数枯叶好似红蝶紧紧贴在他双腿之上，双翼轻轻扇动，长梗扎进他的体内，不知是在吸血还是吐毒。

这回，总算换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，来救孤高大侠客了。

苍俊臣缓了一缓，直起腰冲对面冷笑不止的圣因道：“用此等邪术害人，亏你还自称仙家？我看便是魔鬼妖孽，也没你这般歹毒的心肠！”

圣因气得瞪大了眼，咬牙切齿半天说不出话，末了长鞭一抖化作几丈长，遥遥向着他脖颈缠了过来。苍俊臣躲闪之间绊倒在地，堪堪躲了过去。

圣因见他如此狼狈，哈哈一笑，长鞭又甩，苍俊臣只得如狗一般在地上滚来滚去，引得圣因笑得愈加肆意张狂。

池沫儿看不过去，起身欲要过去助他，却被夫渠拉住，看着正逐步向圣因靠近的苍俊臣，在她耳边悄声道：“这小县官儿心思灵精得很，你且慢看。”

池沫儿只得耐下性子，只是心中十分担忧，右手一抬，竟将锦鲤袍脱了下来，看样子只要苍俊臣遇险，她便要将锦鲤袍扔过去。这锦鲤袍自她幼年穿上，便再未曾取下过，如今竟为了个凡人……夫渠见她如此有些讶然，看向苍俊臣的目光起了变化。

苍俊臣几次翻滚，不着痕迹地拉近了与圣因的距离。

十步，五步，三步……圣因又起一鞭，苍俊臣猛地扑身而起，鞭子落在他腰间。苍俊臣陀螺一般飞速转动，眨眼便与持鞭的圣因几乎贴在了一起。

圣因一愣，就见眼前凡人冲她一挤眼，双手抬到高处猛地冲她脸上落了下来。圣因心头大骇忘了躲避，只见两枝叶梗在眼前变大，双目一阵剧痛袭来，疼得她惨呼一声，扔了鞭子双手捂脸，哀号之声足足传出数里去。

苍俊臣竟用圣因变出的枯叶蝶弄伤了她的眼睛，也算是因果报应了。

苍俊臣听着圣因惨叫虽心有不忍，但唯恐再生变数，赶紧勉力将李固安负在身上，又回头招呼池沫儿：“沫儿姑娘，令姊心性恶毒，对你并无半点情分可言，今日之事已然如此，你留在此处定有后患，不如先随我进城，咱们共同商议个法子出来，不知姑娘意下如何？”

池沫儿看着圣因不语，夫渠却冲他一拱手，客气道：“多谢苍大人好意，我与沫儿并非凡体，贸然进城恐引发百姓慌乱，还是就此离开……”

“夫渠，今日之事全因我而起，苍大人为救你我以身涉险，如今还伤了圣因双目，日后他们父女迁怒于他，岂不是我的罪过？”池沫儿缓缓开口打断夫渠，“你若不喜人间浑浊，便回故地修炼，此间事了我再去找你，如何？”

夫渠看了她与苍俊臣一眼，神色不变，眼中笑意不减，柔声对池沫儿道：“你这是说的哪里话？你在哪里，我便在哪里。”说罢冲苍俊臣施了一礼，十分有礼道：“如此，有劳大人了。”又往前走到李固安一侧，伸手将他扶住。

苍俊臣点头道谢，偷偷看了池沫儿一眼，脸色微红，引着池沫儿与夫渠往城中去，独留圣因一个人在河边哭号。过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，河中冒起白气，一个魁梧身影从河底钻出，将她架着，复回河中去了。

出了林子，众人疾步往城中奔，眼见着城门就在眼前，池沫儿小鼻子耸动，抬手制止苍俊臣道：“且慢！”

苍俊臣赶紧停下，就见池沫儿皱着眉头在城门前转了两圈，与夫渠交换了个眼色，双手掐诀往前一推，苍俊臣就听着“喀啦啦”一声轻响，好似破镜碎玉之声，紧接着偌大的安临县上空落下点点星子荧光，把个小县令都看得痴了。

做完这一切，池沫儿拍拍手冲苍俊臣莞尔一笑：“不过是圣因使的小手段，她将安临城用结界扣住，这样城外便是山崩地裂，城内也不会听到半点声响，只是咱们如今要进城，自然是要打碎这结界的。”

苍俊臣似懂非懂点点头，同夫渠一起搀着李固安进城去了。

回府之后苍俊臣派人安顿好池沫儿与夫渠，又找了大夫查看了李固安的伤势，发现并无大碍才放心下来。

如此一番忙活，天光已是大白，他刚想歇息片刻，池沫儿敲门走了进来。

苍俊臣顿时面皮一紧，站在桌案后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
好在池沫儿并未留意他的异样，直接说道：“还请苍大人速速派人将城中榴果红枫尽数砍掉，即便不能断根，也要在树旁挖一三尺大坑，以草木灰填之，否则十五一过，城中百姓下辈子只得投畜生道，沦为猪狗了。”

城中老少患怪病，一女子提议“把枫树挖了，用草木灰填坑”。

苍俊臣一惊，赶紧吩咐人前去办理。

池沫儿候在一旁，等他吩咐完毕，抿唇垂首沉思片刻，才复又开口道：“大人不问我，这件事的始末由来么？”

苍俊臣摇头，“想必不是什么值得怀念的美事，姑娘不想说，在下自不会问。”

池沫儿又垂头不语，过了许久，才悠悠说道：“那双鲤桥，凡人看来不过是一座桥，其实底下别有洞天，那是圣因的父亲，也就是海神，赐下的神府。至于名字，则是因为海神的子女里，只我和圣因有龙鲤真身，因此取名‘双鲤桥’，我与圣因平日里便在里头修炼。”

说到此处，她似是想起什么不愿忆起的往事，双手猛地攥在一起，呼吸也变得紊乱起来。

苍俊臣不忍见她如此，心头一直萦绕却不敢问的问题脱口而出：“不知姑娘与夫渠兄……”

池沫儿一愣，抬头看他。

苍俊臣猛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，张着嘴“这个这个”结巴半天，只觉被那两道水眸看得心肝儿快要飞出来，赶紧转身背对她，声音提了二分：“在下无意探寻姑娘旧事，若是不便说，我我，啊李兄，我先去看看李兄情况如何！”说罢绕过桌案快步往门口走，双脚都不知该如何走路了。

池沫儿见他呆愣愣的样子，噗嗤笑了出来，语气里多了几分欢快，“当年我娘抱着我一同投河，多亏了夫渠，否则我早随我娘去了，”声音小了一些，似是自言自语，“若是当年同娘一起死了，未尝不是件好事……”

苍俊臣回身偷偷瞧她，待看见池沫儿低垂了脑袋，小脸儿被发丝遮得隐隐约约，他却将她脸上的悲伤尽数看进眼里，一时说不出话来，只觉自己心里有一处也钝钝地疼了起来。

良久，池沫儿声音悠悠传来：“想必大人已然猜到，我是海神与凡人所生，只是我出生没多久，他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，连一句话也没留下。”

“我娘爱他念他盼他多年，先时还日日夜夜给我念叨他们当年多么欢好，后来却发了疯，成日骂他负心薄幸，连带着我也不再是她的‘宝贝小囡囡’，而是‘死妖怪子’‘混账杂种’。”

说到此处，她轻轻笑了一声，笑声里听不出究竟是何滋味，苍俊臣心里却好似被紧紧攥了一把，疼得他眉头皱了起来，脚不由得往沫儿处挪了两步。

“后来海神大人悲天悯人，见了我娘一面。那一日，他俩在河面上站着说话儿，我站得老远听不真切，只见到我娘从袖里摸出一根绳索，系在他食指上，两人又说了几句，我娘又哭又笑，将他狠狠推开好远……”

沫儿淡淡说到此处，抬头看着苍俊臣似笑非笑，“第二日我还未醒，我娘就抱着我投了河。”

苍俊臣眼中的心疼尚未收起，池沫儿瞧见，一怔，转头看向一边，擦了下眼角，直到听到苍俊臣轻轻叹了口气，声音柔得仿佛她是花枝上一只巴掌大的翠羽，声儿稍大就会吓着她。

“李兄的药我忘记吩咐人煎了，须得过去看看，姑娘若是无事，尽可在书房里找几本书来看，桌案右侧下方多是些诗集散书，姑娘尽可拿去看。”说着出门去了。

池沫儿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，呆坐了一会儿，起身走到书柜处，随手抽出一本诗集，打开看了一眼，顿时泪如泉涌。

上面写着：

“霜殒芦花泪湿衣，白头无复倚柴扉。去年五月黄梅雨，曾典袈裟籴米归。”（原标题：《妖灵官：双鲤桥》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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